「如果我必須死一千次,我只願死在那裡;如果我必須生一千次,我只願生在那裡;我那小小多山的國家。」
引用鄭南榕先生的名言,謝念祖以此形容自己對山的深情。這份愛,既是歸屬,也是召喚,驅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踏上高山,在稜線與溪谷間尋找生命的意義。
那一天,他們正行進在北二段的無明崩壁。謝念祖不幸墜落山崖,那一剎那,天旋地轉,眼前的一切迅速變成了混亂的斷片 。當他再度恢復意識,已是數個小時之後。他躺在石瀑中,腰部傳來劇痛,而隊友們焦急的呼喚聲,正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拉回現實……
死神悄悄來臨
2025 年 6 月,那一天,他和七位隊友共同踏上了北二段的旅程,這是一條對體力與技術都極具考驗的路線。他們第一天順利抵達了林道盡頭的工寮,計畫第二天一早推進到無名池營地。清晨三點多,隊伍在夜色中出發。上午七點多,他們來到鈴鳴山。隨後中午時分,團隊拆成了兩小隊,謝念祖與兩位山友先行。
然而,他們出發沒多久,天氣開始驟變,當他們走到無名崩壁時,細雨綿綿,濃霧也跟著升起。他們花了約半小時找路,才終於在濕滑的岩壁上找到路徑,接著緩緩爬上稜線。
就在午後兩點多,一切都看似回歸正軌,山徑上傳來一聲呼喚。謝念祖站在隊伍第二位,為了讓後方的隊友能注意腳下,他轉身拍下一張照片,並輕聲提醒小心落石、別滑倒了。那是他意識清醒時,拍下的最後一張照片。
接著,他感覺一陣天旋地轉,身體失去重心,便跌入了山谷。「事後我有問隊友,是否有看到我怎麼摔下去的。但他們當時都正低頭注意腳下的路,等到抬頭時,我已往側坡滾落。」謝念祖回憶道。他墜落約 20 公尺,在碎石坡上不斷翻滾。
意識在混亂中斷裂,直到下午四點多,一聲聲焦急的呼喚才將他從黑暗中喚醒。當他發現自己身上佈滿傷痕,感受到劇痛時,他知道,這趟旅程已走向無法預料的岔路……
曾經的萬無一失
他躺在濕冷的地面上,意識在飄忽,腦海中不斷回放著一個畫面:出發前,母親擔憂的眼神。那時他還輕鬆地笑著,拍拍胸脯保證:「媽,放心啦!我都準備好了。」曾幾何時,他對自己的準備極度自信,認為每一次的登山都像是棋盤上的對弈,只要佈局縝密,就不會有意外。他是那種嚴謹到近乎偏執的登山者。
對他來說,這些準備工作不只是為了應付突發狀況,更是對山林的一種尊重。像是攀爬百岳必定會配戴岩盔、穿著亮眼的排汗衣,方便搜救隊定位;他也一定會載好離線地圖,並事先設定好留守人、定時回報。他甚至會額外準備一個小型急救包,裡面除了基本的 OK 繃、彈性繃帶,還有高山症藥物和暖暖包。他一直堅信,這些細節背後,是對自己的生命負責。
救援的聲音
當意識稍稍恢復,最先傳來的是腰部鑽心的劇痛。「我知道自己傷得不輕,但沒想到竟會這麼痛苦。當下我連呼吸都伴隨著刺痛。」天色漸暗,厚重的雲層壓得人喘不過氣,謝念祖聽見隊友們焦急的交談聲,他們不敢隨意移動他,怕加重他的傷勢。「我其實很想翻身找個舒服的姿勢,因為腰真的太痛了。但我當下只能無助地躺在冰冷的石瀑上。我不斷向隊友道歉,覺得自己不該犯下這種錯誤,耽誤了所有人的行程,更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麻煩。」
主揪不斷安撫著他,他們幫他祈禱,希望空勤總隊能順利出發。儘管身上已經蓋了兩個睡袋、再加一層天幕,他依然感到寒冷,那是一種由內而外的冰冷,是失溫的恐懼。他後來才知道,是隊友先聯繫了留守人,留守人發現他的定位沒有移動,才立刻通報求援。
隊友們圍在他身邊,在寒風中給予支持,他們的溫暖,是他躺在石瀑上唯一的依靠。
在石瀑上躺了約半小時,天空傳來巨大的螺旋槳聲,直升機來了!那聲音像是神明降臨,帶著希望劃破厚重的雲層。當直升機進行吊掛時,他緊緊抱住搜救隊員,被他拖進了溫暖的機艙。直到那一刻,懸著的心才終於落下,他心裡想著:「我有活下去的機會了。」
診斷:腰椎斷裂、氣胸
直升機落地後,他被緊急送往醫院,立即進行了一連串的 X 光與電腦斷層掃描。在經歷了漫長的等待後,醫生拿著報告走進病房,臉色凝重。當醫生開始說明他的傷勢時,他才真正理解到,自己是多麼幸運地活了下來,同時又是多麼地傷痕累累。
「你的頸椎有裂痕,三根肋骨斷裂,呼吸困難是因為氣胸…」 醫生邊指著片子邊解釋,語氣專業而冷靜。他聽著這些陌生的醫學名詞,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。然而,最讓他震撼的,是醫生接下來的話:「你的腰椎第二節斷裂了,需要立即進行手術。」
他躺在病床上,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,心裡默默計算著。他以為自己的身體會像過去一樣,只需休息幾天便能恢復。但醫生嚴肅地說明,這些傷勢需要立即進行手術,而後將是一段漫長且充滿不確定性的復健過程。那一刻,他才真正意識到,這次的意外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折磨,更是對他過往所有信念的徹底顛覆。
愛登山的人,都是自私的
這次意外徹底顛覆了他對山林的看法。他回想著那些曾經在新聞中看到的山難報導,那些墜落、失蹤的意外,他總覺得那不過是遙遠的意外,絕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。如今,他躺在病床上,看著自己的傷勢報告,才意識到自己多麼天真。他心裡想著,「如果連我這種謹慎的人都會出事,那些沒能回來的人呢?」
手術相當成功,醫生告訴他,他命很大,頭部沒有受到致命撞擊,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他始終堅持配戴的岩盔。這讓他既感到慶幸,又湧現出強烈的自責與懊惱。他看著鏡子裡自己眼眶的瘀青,心中是無限的自責,讓家人擔心,也讓自己陷入無止盡的復健過程。
出院後,除了積極復健,他也重新審視登山這項他熱愛的運動。過去,他會認為登山是一種挑戰自我的壯舉,但現在,他理解了其中隱藏的「自私」。他明白,熱愛登山的人,在某種程度上是自私的。因為這份愛,他們甘願冒險,即使知道會讓家人擔心,也會義無反顧地踏上旅途。這份自私,在過去看來是為了追求自由,但在這次意外後,卻變得格外沉重。
歸零再出發
在這次事故中,登山險扮演了關鍵角色。他一直有為長天數、高難度行程投保的習慣,因為他明白,山上的不可控因素太多,小傷都可能演變成大傷。這次的腰椎手術花費高達 36 萬元,而他投保的登山險實支實付 20 萬元,在事後不到兩週的時間內就順利理賠,為他減輕了龐大的經濟負擔。
然而,更讓他動容的是來自各方的支持。他特地寫卡片、買禮盒送給花蓮空勤總隊,感謝他們的救援。但隊長將禮品退回,並回電告訴他,這是政府救助人民的義務,他們只是盡本分而已。這份無私讓他感動落淚,也讓他深刻體悟到,「安全是自己的責任」。
這次事件也讓他重新意識到,親友是人生最重要的靠山。在受傷前,他會因為週末的行程而犧牲陪伴家人的時間。但在病房裡,他從家人口中得知兒子因為他的受傷而哭泣,這讓他心如刀割。然而,家人的支持也成為他最強大的力量。姐姐弟弟之間因為他的受傷而變得更積極聯繫,他看到了家人之間緊密的情感連結。當朋友們紛紛前來探望並鼓勵他時,他心裡充滿感激,「我差點就看不到他們了。」
他感謝家人的支持、朋友的鼓勵,以及隊友在第一時間的協助。沒有這些「靠山」,這條登山之路將會走得異常艱辛。在這次大難不死的經驗後,他體悟到在熱愛與責任之間,需要做出更為明智的選擇,並將這份愛與感激,深深刻在心中,成為未來繼續前行的動力。
他說還是想要爬山,但下次出發,一定會更謹慎,因為山下有人等著自己。
照片:謝念祖提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