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從太平洋上空俯瞰台灣東岸,海岸山脈宛如一條細長的脊骨,緊貼深藍海面一路向南。2023 年,千里步道協會啟動《海岸山脈綠道》調查計畫,試圖為這條脊骨掛上一串「會呼吸的珍珠項鍊」。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徐銘謙在說明會中形容:「我們不只是畫一條路線,而是要讓山與海、文化與生態,被一條步道串起來。」
這個計畫之所以備受矚目,主要有兩個原因,第一個是台灣東部缺乏具指標性的長距離步道;第二是海岸山脈地質年輕、能量活躍,代表綠道必須與自然變動共舞。千里步道協會採取「調查→工作坊→現勘→迴圈修正」的參與式流程,先拜訪部落耆老、社區發展協會與地質專家,再交叉比對文化路徑、生態綠網與既有鄉道,逐步拼湊完整步道藍圖。
目前步道路線規劃已有雛形,但如何在「保護山海」與「活絡地方」之間找到恰當力度,使綠道成為可長可久的社會基礎設施,而非曇花一現的觀光工程,仍是一大考驗。
20 年步道行動的點滴累積
2006 年,千里步道協會志工以徒步和單車環島,首度倡議「走路也能環島」;2010 年起推廣手作步道、志工培訓,讓荒棄山徑重獲生機;2014 年開始奔走立院與中央部會,爭取長距離步道納入國家政策;2018 年,「國家級綠道」終於被中央核定,並納入行政院國家綠道綱要計畫。
然而,台灣西部已有淡蘭、山海圳等示範路網,東部卻始終缺席。對協會而言,海岸山脈綠道的啟動不但補足版圖,更是回應太魯閣 0403 強震後對「低衝擊、可恢復」旅遊模式的需求。綠道若能串聯縱谷、沿海聚落及橫越山嶺古道,不僅提供旅人替代動線,也為震後復育與社區重建注入新能量。
這條延長線亦是一條教育線,從山野技能、地質解說,到文化導覽、社區經營,步道所需的知識體系跨越自然與人文,也讓長期被視為「觀光邊陲」的花東獲得重新發展綠色經濟的機會。
年輕地景與多元文化的交織
海岸山脈是台灣最年輕的山系,因菲律賓海板塊不斷向歐亞板塊擠壓,每十年仍以數公釐的速度抬升。徒步的旅人得以在一日之內體驗板岩峭壁、海蝕平台、沖積扇與礫石河階的「壓縮式地貌」。這種「邊走邊生成」的地景,使步道不只是穿越空間,更像穿越地質時間軸。眼前的斷層面,昨夜或許又因餘震而改寫輪廓。
從南向北看,形成「海—山—谷」排列。走在海岸路段,一側是太平洋驚濤、一側是高聳山林。上了山,便立刻一覽稜線視野,海色、稻浪與中央山脈雪峰同框。如此劇烈的海拔變化,也孕育海岸林、闊葉林等垂直生態梯度,短短幾公里即可完成一趟「壓縮版台灣植群演替」。
考古顯示,距今三萬年前的長濱文化即在此落腳;阿美族則沿著海岸播遷,腳印連成一串「鹽泉—石板屋—漁撈遺址」,至今仍可在磯崎、靜浦、成功等地找到石板墓與貝塚。十七世紀開始,布農族部落自中央山脈東緩坡悄悄越嶺,或被日人強迫遷徙,在鸞山、卓溪定居,成為高山獵徑與海岸魚場之間的「中繼站」。
清領後期,漢人因漳泉械鬥、重稅與旱災向東遷徙,在富里、瑞穗墾荒種稻;日治政府為穩固對太平洋的戰略,又大舉闢建橫貫交通,勢必穿過族群領地,對布農族與本來已零星聚居的撒奇萊雅族皆是巨變。1930 年代日人更在花蓮設大理石採掘廠、木瓜溪上游伐檜木,東部正式納入殖民經濟體系。
光復後,蔗糖與大理石出口支撐花蓮經濟。從蘇花公路通車到南迴鐵路全線貫通,花東成為背包客公路旅行的代名詞。九〇年代後,蔗糖、木材外銷式微,縱谷休耕地大量出現。傳統漁撈與內陸燒炭、樟腦產業相繼式微。對比之下,花東的「人間淨土」形象吸引了許多人前往觀光遊憩,形成「旅遊熱、在地產業冷」的結構斷裂。海岸山脈綠道正試圖在其中縫補「產業-文化-生態」的斷層。
長達 360 公里的全新國家級步道
根據千里步道協會初步規劃,海岸山脈綠道主線總長約 360 公里路線,依地理景觀/路線特性分類由北到南分別為 7 段落:海岸路、山嶺路、縱谷路、山腰路、單車水圳路、山裡路、水田景觀路及惡地之路。
此外,還有 7 條支線(台東環線、六十石山、赤柯山、嶺頂支線、193 北段、瑞和、長良環線)與 10 條越嶺線(玉長公路、東富公路、東23、安通越嶺道、瑞港公路、光豐公路、加路蘭山越嶺道、花 64、米棧古道、月眉山產業道),以及正在討論規劃中的 3 條路線。
千里步道協會表示,目前路線細部規劃還未完全確定,仍有可能會調整。但段落已大致底定,旅人可以自由挑選任一段落前往,時而走在鄉野小路上,時而翻山又越嶺,進入山林,也穿梭於市井巷弄間。

里山里海的經濟與保育循環
花東向來以「好山好水」聞名,卻也常被貼上「好山好水好無聊」的標籤。東華大學永續發展中心里山里海辦公室李光中教授表示,花東生活節奏慢,但慢本身就是資產。問題不在於速度,而在於能否為這份慢,找到一套能滋養土地與人心的循環機制。海岸山脈綠道正嘗試以「里山里海」為骨幹,讓經濟、文化與生態的能量在同一條脈絡裡流動。
所謂里山里海,是日本里山倡議對「半自然」、「半耕作」地景的再詮釋。田地、漁港、竹林與聚落夾在山與海之間,長久以來透過適度採集、耕作與放牧維繫生物多樣性,也提供在地人賴以為生的資源。花東縱谷與海岸的空間結構,恰好天然符合這種「山—田—海」梯度。綠道計畫便以此為框架,把旅人的足跡導入社區的日常生活,而非僅僅停留在打卡景點。
經濟面向上,綠道汲取國際 Trail Town 模式的核心精神,先確保步道入口與聚落核心距離在步行 15 分鐘之內,再將住宿、餐飲、補給、交通等服務盡量留在社區,而不是引導到大型度假村。初步試辦的結果顯示,像是花蓮羅山社區因為發展有機耕作,竹炭與竹醋液銷量節節上升;嘉義上林透過廢竹去化、竹子再利用,成功發揚竹筍料理,並吸引諸羅樹蛙在此繁殖;斯可巴部落則把無農藥橘子加工成精油與氣泡飲,既延長產品保存期,也讓果農在非產季仍有收入。
當經濟循環與生態保育形成正向反饋,花東「慢」的特質就不再是落後指標,而成為永續競爭力。土地得到喘息,社區獲得收入,旅人收穫深度,而野生物種則恢復行走的權利。海岸山脈綠道想證明的,正是這樣一條兼顧里山與里海的共同呼吸之路:它不是把自然包裝成商品,而是把行走本身轉化為保育與社區發展的動力。
參與式治理與震後韌性的下一哩路
2024 年 4 月 3 日的強震重創太魯閣,花蓮最受歡迎的峽谷步道瞬間封閉。這場地動不僅提醒人們大地仍在呼吸,也暴露韌性觀光推動的重要性。
要達到這個目標,首先必須把「規劃」從書桌搬到社區廣場。海岸山脈綠道自開始規劃以來,所有路線微調都透過參與式流程完成,無論是一場場走動式工作坊從豐南、池上開到電光;抑或是座談會邀來地質、交通與文化研究者,與部落耆老、地方青年並肩審視每段路徑。村民指出哪裡有鹽泉、舊水池、梯田埂;專家則標註斷層線、滑動帶與棲地敏感區。臺灣師範大學地理系蘇淑娟教授說:「步道若停留在點,只是漂亮景觀;要連成線、織成面,就必須把在地人納進來。」當地居民不再是被動的利害關係人,而是路線知識的共同作者,也因而獲得重新想像家園的權力。
協會進一步把這套參與機制,縫合進國家層級的政策藍圖。海岸山脈綠道與「國土生態綠網」對接,將徒步通廊透過強化綠覆率與友善措施,轉化為生態廊道;又與「國家綠道」架構相嵌,回應千里步道當年「環島路網」守護行人與自行車安全的初心。這種「灰色基礎設施變綠色,再升級為社會基礎設施」的概念,不僅讓旅人看見風景,也讓社區看見彼此、形成新的合作網絡。

「景觀十年、風景百年、風土千年。」今天鋪設的每一步,都必須耐得住地震、雨季與觀光潮起潮落的考驗。透過持續的在地協作、政策整合與民脈連結,海岸山脈綠道正朝向下一哩路:一條既能分散風險、又能凝聚社區力量的國家級韌性步道。
照片:千里步道協會提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