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數位時代裡,手機、平板與各種即時通訊工具已成為生活必需品,但也讓我們與大自然的距離越拉越遠。長時間待在都市鋼筋水泥叢林,不只身體缺乏陽光與新鮮空氣,也容易產生焦慮、專注力下降等身心健康議題。野地教育(Wilderness Education)正是在這樣的脈絡下應運而生,透過「回到原始、未開發的自然環境」進行體驗式學習,不僅能重塑人與環境的連結,還能培養面對未知挑戰的自信與韌性。
什麼是野地教育?
「野地」的定義源自美國 1964 年《野地法案》(Wilderness Act,或稱荒野法案),定義為「對未經開發、保留其原始地貌之自然區域進行保護與體驗」,並於 1977 年成立野地教育協會(Wilderness Education Association, WEA),將此理念發展成一套以體驗式學習為核心的教育模式。學習者在嚴謹的野外場域中,透過攀岩、獨木舟、遠征式課程等戶外活動,挑戰身心極限,並在團隊合作、領導力、環境倫理等面向獲得反思與成長。
至於野地教育如何來到台灣?甚至在台灣逐漸被推動,則要由兩位重要推手:國立體育大學吳冠璋教授、王俊杰副教授,好好跟大家說明。王俊杰老師畢業於國體大,後赴美國印第安納大學深造,期間於 WEA Workshop 認識吳老師,並體驗攀岩、登山與獨木舟等遠征式學習課程。返台後,他參與教育部戶外推廣計畫,積極推動野地教育,並在校內開設「體驗與冒險教育」、「團體動力與領導」、「野地獨處」等課程,致力於培育具備野外自理與領導能力的下一代。
吳冠璋老師則從政大登山隊開始探索日治時期古道,2000 年赴美國國家戶外領導學校(National Outdoor Leadership School, NOLS)參加以野地為場域的領導力訓練,學成歸來後在國體大開授「戶外冒險領導與旅遊」、「無痕山林研究」及「體育與冒險教育研究」等課程,並與王老師一起規劃校園後山野地基地,從紮營、野炊到木工創作,讓學生在真實原野中學習尊重自然與團隊合作。
野地教育學什麼?野地的定義?
王老師解釋,起初野地的定義,是未經開發,具有原始樣貌的區域。在美國,野地教育課程多為長天數深度遠征,如吳老師曾參加過的 70 天課程,內容涵括登山、獨木舟、攀岩等活動,讓人感受到「在大自然中的渺小」,促使學習者直接面對自身極限、建立環境倫理,並培養領導力、團隊合作與決策能力。
在地狹人稠的台灣,雖然不像美國地大物博,能輕鬆找到一塊未經開發的原始山林,但只要有心,經過研究、安排,仍能覓得一塊不受干擾的「野地」。王老師強調,台灣「野地」的範圍可更廣,不必嚴格限定為未經開發的原始林地。「像我們舉辦加里山的課程,會特別走入人煙稀少的地帶,進行紮營、野炊與急救訓練,且並非以登頂為唯一目標。」吳老師補充:「這些實作任務不但傳授打包技巧、行進與紮營技術,也穿插無痕山林原則,強化對環境的尊重。」
至於教學方法,吳老師解釋:「以 20% 講授、60% 做中學、20% 反思回饋為基礎。課前由教師示範技能,如背包整理、登山行進方式、睡眠系統搭建,接著進入分組任務。每一日團隊由 Leader of the Day 輪流帶隊,過程中,同學要學會判斷領路者的決策並勇於提出修正意見,強化決策思考(Decision Making)與領導力。活動後,全員分享心情與收穫,透過引導式討論深化學習。」
回到美國的野地課程,其一大主軸在於「切斷外界依賴」,學員必須在野外自給自足,只有最基礎的裝備與團隊支持。吳老師分享他個人在 NOLS 的 70 天課程中,深刻體會「赤裸裸面對自己與他人」的挑戰。他與王老師依此設計課程,教會學生不依賴手機,就能共同解決路線規劃、糧食分配與突發事故。王老師自豪說:「我們的單車環島計畫完全沒有保母車、補給人員,同學也不能帶手機,得靠團隊合作一起找路、擬定行進策略與撤退計畫。」
在台灣體大後山,還藏了一塊野地基地,同學在此從紮營到野炊,幾乎都取材於當地天然資源,培養學生「與大自然和平相處」的素養。王老師指著教室裡堆放的木頭:「這些都是同學用刀子、斧頭做出來的,甚至連營釘都可以自己削木頭製作。看起來好像很費工、很麻煩,但其實大家一動手做下去,就會很沉浸在其中,而且意想不到的紓壓喔!」
野地教育,世代傳承
踏入野地,不只是走出教室的四堵牆,而是走進一個真正脫離日常框架的環境。身體在連綿山林間攀爬、負重與行走,能直接提升心肺功能與肌耐力;就算你平時習慣健身房跑步,也無法體會長坡石徑對全身肌群的綜合挑戰。許多同學在課程結束後,都跟老師說自己能「睡得更沉、早上比平時更有精神」,這正是生理層面的顯著改變。
在團隊合作與領導力的培養上,野地教育同樣具備獨特優勢。如前段提到的「Leader of the Day」,讓每位成員輪流擔當當日領隊,負責路線判斷、隊形維持與資源分配。當領路者帶錯方向,其它隊員必須鼓起勇氣提出修正;而一旦共識形成,所有人便要共同承擔決策後的風險與成果。這種「真實情境下的分工與互補」遠比課堂演練更具說服力,許多同學回到校園後,在團體報告或社團活動中,都能看到他們更主動、更有條理地擔綱帶領角色。
獨處的經驗,往往是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成長動力。老師們安排學員在偏僻營地單獨紮營 48 至 72 小時,禁止使用手機與任何通訊工具,只能與自己相處。有的學員因此大呼解脫,拋下日常的訊息轟炸後才發現「原來我可以這麼放鬆」;也有人在夜裡突然害怕,心跳加速,卻因為沒有他人可依靠,只能學會自我安撫與深呼吸。這些經驗,讓他們重新感受「時間是自己的資源」,也更懂得在日後的生活中,適時放下科技,給自己喘息的空間。

更深一層的是,野地教育提供了一個「自我認識與情緒管理」的機會。面對艱辛路段、不穩定天候或糧食短缺,學員往往得向內探尋,問自己「我為何想放棄?」「是疲累,還是恐懼?」透過團隊回饋與導師引導,每個人都能從挫折中歸納出優勢與盲點,進而訂立可操作的調適策略。就像王老師所說:「我們在野外播下種子,未來它會在學員的人生土地上發芽。」
回顧授課以來最難忘的那則故事,吳老師分享,自己帶第一屆新生上山時,大家一起在山頂埋下「時空膠囊」,立下四年後再相聚的約定。大四畢業前夕,他們再次回到那座山上,花了半個多小時終於挖出那個裝有心願紙條的小盒子。當紙條被打開、字跡在手心映照出過去的自己,現場爆發了歡笑與淚水。師生共同見證了「野地教育不僅改變當下,更能承載時間的重量」。
而對王老師而言,最印象深刻的是有些曾參與舊課程的學長姐,也特地帶著孩子回山見證,他直言:「教育就是一代傳一代,我們把對自然的敬畏與探索精神,留給下一代。」在虛擬世界愈發全面的未來,孩子們或許更難有機會親近荒野,因此野地教育的重要性不會隨時間減退。就如兩位老師所警醒:「如果我們自己不在乎,下一代的人更不會在乎。」這份警語,正是支撐所有推廣者持續耕耘的動力。
台灣野地教育的未來
在推廣野地教育的過程中,兩位老師曾與教育部體育署、特教單位、自閉症權益促進會,以及日本野地教育協會和台灣生態登山學校等多方合作。過去十年,曾承辦數場「野地教育研討會」,並邀請專家學者演講;也有同學赴美受訓成為 NOLS 指導員,因此牽起台美兩國野地教育的橋樑。疫情前,老師們與自閉症學生及家長一同上山探索,家長感謝老師讓他們的孩子得以在大自然「毫無包袱地做自己」。這些合作不僅讓更多學校和社福團體認識野地學習的價值,也為後續推廣累積了真實案例與口碑。
然而,野地教育本身對師資培訓、安全評估及後勤支援的需求相對較高,導入各級學校或地方政府時常因風險顧慮與經費限制而裹足不前。尤其疫情期間,戶外課程一度停擺,參與者對長天數野地體驗的耐心和興趣也有所下降。吳老師坦言:「要找到對野外有潛在熱忱的對象不容易,我們必須在宣傳策略上更貼近年輕人的語言。」王老師則指出,台灣多數「戶外教育」仍停留在登山或溯溪等冰山一角,「真正進入少人踏足的原野,講求與自然最小衝突的教學方式還在萌芽階段」。
展望未來,兩位老師表示將繼續爭取教育部與運動部的支持,恢復舉辦年度「野地教育研討會」,並計畫與登山研討會結合,讓更多戶外領域的師生跨界交流。儘管挑戰重重,但他們相信,只要一步一腳印,野地教育的種子終將在未來扎根生長。
照片來源:吳冠璋教授、王俊杰副教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