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新北金山的濱海公路旁,層疊的綠意山坡上,幾座圓滾滾、米黃色的小屋安靜地依偎在梯田之間,遠遠望去像極了童話裡的故事屋,或是動電影場景中才會出現的奇幻村落,但走近細看才發現,這並不是裝置藝術,而是真正能夠在裡面居住的房子,而它還有個有趣的名字,這裡是何俊賢的「度咕屋」。
度咕屋的誕生:疫情下的「末日住宅」
2003 年,SARS 疫情爆發,世界像是被迫按下了暫停鍵,人與人之間因恐懼而拉開距離,那是何俊賢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人的脆弱,特別是在都市裡。於是一個念頭在他心裡悄然萌芽,如果能有一個獨立的空間,擁有自己的空氣與水源,是否就能好好的防疫?這種「末日住宅」的概念,便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。
一直到 2008 年,何俊賢的「度咕屋」才真正落地,米黃色的外型,圓潤的屋頂,遠看彷彿來自異星球的庇護所,而這座屋子的設計理念也相當耐人尋味。
最初,何俊賢以防疫宅的概念出發,在建造的過程中輾轉發現,其實度咕屋就是所謂的環保宅,沒有冷氣,全靠自然通風;沒有過度能源消耗,靠的是草地降溫、榕樹遮蔭,末日的生存邏輯,竟與環保的理念不謀而合,當沒有電也沒有水,人就只能回到自然,而環保正是提早練習與自然共處的一種方式。
從防疫到大環境議題,他回望這段歷程說:「人生有時候很難預期未來,現在想的也不一定是未來的樣子,因為人生沒有這麼簡單,也不可測。」在打造度咕屋的過程中,何俊賢也慢慢的理解了環保永續的真義。
「你所在的環境會改變你在乎的東西。」他補充說道,生活在都市的人,往往只先想到自己,但當日子與土壤、海風與樹木為伴時,我開始在意哪棵樹是否茁壯、田裡的作物是否安好,從只顧自身,到學會照顧環境與身邊的人,這份責任感也在日常裡自然滋生。
在海邊上一堂數學課
何俊賢原本是一名數學老師,誰也沒想到有一天,退休後的他會帶著學生在金山的山坡上搬石築牆,打造理想中的小屋。他笑著回憶:「當了這麼多年老師,我明白自己能改變學生的能力有限,有些事,還是交給老天來教,比我更有效。」
從一開始,何俊賢就決定要用自己的雙手蓋房,找來了當年的幾位學生們,一行人從搬磚、契石頭道築牆,在豔陽高照的烈日下,日復一日的做工。「很多學生幾乎是們這輩子第一次做粗活,也是唯ㄧ一次。」何俊賢說,做工的過程中,從來沒有標準方法,如果目標是將石牆內縮三公分,他讓學生們不靠尺量,也沒有計算公式,而是要他們憑著直覺去體會空間感,用最原始的手感堆疊出石牆,呈現不完美對稱卻帶著溫度的樣子,正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度咕屋樣貌。
「那段日子不容易,我們每天都在熬最累、最辛苦的工,卻也因此一起見證了現在的美好。」何俊賢回憶,多年後,學生們已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,他說自己記得特別清楚,當年參與建築的其中一位台大醫學系學生,因為在金山與老農夫們朝夕相處,看見了這裡簡樸卻長壽的生活方式,最後選擇投入老人健康醫學這塊領域。
而當年這些 20 出頭歲的學生,現在都各自會帶著小孩們回到度咕屋,在田裡種起地瓜、體驗農事,當年的汗水與笑聲,成了連結世代的記憶。這座靜靜佇立在山坡上的度咕屋,承載的不只是回憶,更像是一列不斷推展的數列,映照著生命的轉折與流動,也是一堂真正名為「人生」的數學課。
度咕,其實是一種幸福
這座度咕屋也凝聚了何俊賢童年記憶與人生哲思,在台語裡,「度咕」是打盹的意思,他回憶自己成長的環境不算富裕,印象最深刻的畫面是母親晚年在黃昏時分,經常坐在窗邊微微打盹,那個靜謐安心的畫面,成了他心中幸福的象徵。
多年後,他將這樣的感受轉化為建築的語言,便以「度咕屋」命名,一個讓人自然想打盹的地方,也希望人們也能感受到那單純美好的幸福感。
「度咕」同時也有「Do Good」的寓意,一種善待環境的態度,裡頭沒有冷氣,靠著草地的降溫、榕樹的遮蔭,以及坐北朝南的格局達到冬暖夏涼,每當海風穿過樹冠與門窗,涼意隨之流入室內。「這棵榕樹很特別,它就是大自然的冷氣機。」何俊賢指著屋旁的大樹說,「風透過榕樹,再配合度咕屋的座向,就能自然把冷空氣引進門窗,夏天的南風吹進屋裡,冬天的北風則被阻隔,所以才會真正做到冬暖夏涼。」
訪談當天,是八月正中午的夏日,我們走進度咕屋就馬上被一股清涼包圍,何俊賢打開一段當年建屋的紀錄影片,畫面從荒蕪的草地開始,一點一滴堆砌成今日的模樣,一旁屋中的木色與淡黃色石牆散發著溫潤的氣息,不知不覺,心緒都變得緩和,彷彿時間也在此停步。
走進大自然裡的五金行,拼湊出生活的多種可能
那天聊著聊著,我們才發現,度咕屋裡的每一件家居擺設都格外獨特,而細問之下才知道,原來它們全是由海廢料製成,一旁的音響是他用海邊的浮球改造的音箱,立燈則由漂流上岸的浮木打造,這些看似尋常的居家物件,其實都藏著何俊賢一路以來學習耕種的轉折與體悟。
「很多人會覺得做環保很偉大,但我想轉變成另一種思維。」何俊賢說:「其實海邊就是一個不用錢的巨大五金行,材料取之不盡,用之不竭。」每當他走在海岸線上,那些別人眼裡的垃圾,都是他創作的靈感來源,這些藝術作品不僅回收了廢料,也將藝術的趣味帶入生活。
「以前淨灘,大家都在比誰撿得多,垃圾量成了一種成就,但後來我開始思考,如果只是把海邊的廢料從A點搬到B點,這樣的意義到底是什麼?」他反思一切後,決定要把大家所謂的「自由淨灘」理念轉為「計畫型淨灘」。
他解釋道:「我只撿我要的東西,把這些海廢料重新利用製作成可以使用的物品,像是海邊浮球我做成椅子、燈罩、燈具,和人分享後,大家都覺得很有趣,也會發現原來海廢料竟然能變成這樣,甚至因此更想走進海邊,一起參與淨灘。」
透過這樣的方式,何俊賢讓淨灘不再只是清理垃圾,而是一個藝術創造的過程,正如他曾說過:「讓害地球的東西,變成愛地球的東西。」訪談的當下,我們坐在度咕屋旁的榕樹下,身下的板凳就是他用浮球和木頭製成的,更特別的是,這是他帶著一群小朋友一起淨灘時完成的作品。
「我讓他們在板凳裡寫下對未來的期許,並留下日期,這就是一個時空膠囊,也許十年、二十年後,他們再回來能重新找到童年的時光記憶。」原本漂流無用的廢料,因為他的理念而化為一件有故事的紀念品,不僅是對環境的回饋,更是何俊賢送給下個世代的一份禮物。
其實,早在十幾二十年前,何俊賢就曾幫金山的在地咖啡廳構想過不同的經營模式,在平日人潮稀少時,他負責帶客人去海邊撿海廢,再回到店裡進行 DIY 創作,拉長顧客消費時間,也替店家帶來生意。對他來說,這樣的經營方式讓所有人都受益,參與的人有了體驗,店家有了收入,環境也因而變得更好。如今,隨著越來越多年輕藝術家與咖啡師進駐金山,他也很高興能看到這樣的文化正逐漸萌芽。
剛好呼應 2025 年世界海事日,他更提出了未來的願景,正在著手實踐「巡迴海洋計畫」的他,希望未來能串連更多在金山地藝術家、音樂人與設計師,讓海廢材料真正走進藝術裝置、海邊音樂祭,甚至是咖啡廳的日常擺設中,透過音樂和藝術讓人們在輕鬆的氛圍中感受環保,而不是一個教育課程。
重返土地:在梯田裡找回初心
而這份「轉化」的精神,也延伸到他腳下的土地,度咕屋旁的小坡上,靜靜沉睡著一片荒廢多年的梯田。今年即將邁入六十歲的何俊賢,在去年終於下定決心要重新修復這些石砌田埂,喚醒這片沈寂已久的土地。
其實,這片梯田正是當年他選擇落腳金山的最初理由,也是一兩百年前在地農夫,一塊塊石頭砌起來的,只是隨著農村逐漸高齡化,老農夫一個個離去,梯田也跟著荒蕪。對梯田,何俊賢始終懷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,過去他曾遠赴各國,只為親眼看見不同樣貌的梯田;而回到台灣後,他更希望能重新認識腳下這片古老的土地。
回顧這些年,他坦言自己一直沒有好好整理過這裡,因此他終於決定一步步恢復它的生機,雖然缺乏耕種經驗,不若舊時農夫般嫻熟,但他仍從最簡單、也最具地方意義的地瓜與芋頭開始種起。不過芋頭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容易栽種,為了復耕,他特地與附近的法鼓文理學院合作,邀請在地農夫擔任老師,帶領大家從整理田地、控制水源,到栽種與日常照顧,一步步學習。
芋頭對金山來說,是非常具代表性的經濟作物,不只是口感細緻、價格也往往優於南部出產,曾經支撐起整個北海岸的農業,何俊賢希望透過復育,讓更多人重新理解這項作物的價值,甚至能以芋頭為起點,開發新的創業機會,帶動地方的再生。
何俊賢表示,傳統的栽種多仰賴農藥與除草劑,從灑藥消滅土裡的蟲,到殺蟲劑處理菜蟲,再到化學肥料加速成長,雖然省時省力,卻失去了土地最原始的樣貌。而他們選擇的是最費工卻最天然的方式,每週親自「挲草」,意思是將冒出土的雜草幼苗一一推回泥裡,以雙手替代藥劑。
「這樣的芋頭長得慢,也不會特別大顆,但等到收成時,看到的是最真實、最原味的模樣。」他說:「我希望它保持自己最初的樣子,土地也是。」
當下的體會,就是最好的環境教育
「我希望來到度咕屋的朋友們,都能理解這裡一直以來的理念,去學習如何與環境好好共處。」何俊賢說,這並不是個遙不可及、偉大的環保議題,而是最單純的起點,單純讓自己和身邊的人能過得更好。
他感嘆,這些年極端氣候一次次刷新紀錄,暴雨、酷暑與各種異常天氣,都是源自於人類沒有尊重自然、未曾好好與環境相處的結果。「如果來到度咕屋,能感受到這裡的空氣、陽光、食物與熱情,我更希望大家能感受此刻的你正在與環境好好對話,讓自然發揮它的力量,讓世界慢慢回到過去的美好狀態。」
在他心中,最重要的是讓每個人都能用心體會生命的每個當下,因為唯有在與自然對話時,我們才會真正明白,改變環境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,而是一份需要世代傳承的心意,並且真正走出戶外重新認識自然,學會與它和解,或許,這才是「度咕屋」真正存在的意義。
【交通資訊】
度咕屋 do good house
地址:208 新北市金山區淡金公路與忠義路交叉口(Google Map 地標)
[ 照片來源/ 光階影像/Kyleyu Photo Studio 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