蘭嶼不是那種一下船就能親近的島。這座位於台灣東南方的小島,氣候濕熱、風勢強勁,山多路窄,交通不便;它有自己的語言、節奏與風俗,不急著讓外人理解。從空中鳥瞰,它彷彿一塊突起的火山岩,孤懸在太平洋中。然而正因如此,許多人形容,來到蘭嶼從來不只是一次「旅行」,而像是進入另一種時間與文明的邊界。
這些年,觀光腳步不斷湧入,浮潛、機車環島、打卡拍照幾乎成為標準行程。但有個人不一樣。他不騎車、不搭車,選擇每年都用「走的」,更帶領一群人,徒步繞行蘭嶼一圈,兩天、三天,日曬雨淋地走完約 36 公里的環島公路。
從 2010 年開始,他已經走了 15 年,帶過超過 2,500 人繞行這座島嶼。他是誰?為什麼選擇這麼不方便的方式?又為什麼,即使退休了,還是不願停下腳步?
從講台到離島,他把課堂帶進了部落
一切的開端,是 1997 年蘭嶼一座教堂的募款重建行動。當時還在輔仁大學宗教學系任教的簡副教授(下稱簡老師),想幫忙蘭嶼重建教堂,便發起賣摸彩券的募款計畫,親自走遍全台教堂推銷,最終真的湊足了經費。因被視為幕後推手,他受到當地邀請,前往蘭嶼參與教堂落成後的部落感恩儀式。就是那一趟旅程,深深改變了他。
「蘭嶼真的太不一樣了。」他回憶當時的震撼。一場為教堂而辦的小米祭,展現了達悟族完整的儀式系統與文化活力:傳統舞蹈整夜不歇,吟唱聲響徹部落;地下屋裡的款待與聊天,讓人感受到家一般的親切。海洋民族的日常也令他著迷。出海捕撈的拼板舟、上岸風乾的飛魚,甚至「邀請吃飯」也別具文化邏輯。「我以為人家是當晚邀我去,卻是隔天,因為當天族人得要先出海去『冰箱』取菜,端出的是現撈的龍蝦、海膽、鮮魚,一餐彷彿就是整個太平洋的縮影。」
回到台北後,這些經驗久久無法散去。他提了一份研究計畫,正式投入對蘭嶼的學術調查;但研究還沒結束,他已經想著:宗教學系的學生也該親身接觸這樣的生活樣貌。他便把一門選修課搬到蘭嶼舉辦,每年暑假兩週,後來延長為四週。課堂講者多為部落耆老,使用達悟語授課,配翻譯。上午上課,下午實地走訪講者所談之地,晚上則進行討論與反思。後段還安排服務學習,讓學生協助課輔、辦營隊、撿垃圾。「我希望學生不只認識蘭嶼的文化,也能參與其中,甚至做出回饋。」
對簡老師而言,這不只是課程設計,而是一種教育責任:讓平地年輕人經歷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,重新理解什麼是信仰、什麼是共好,什麼是與土地連結的真正方式。

用雙腳上課
最早的徒步,其實只是為了方便移動。
在簡老師早期帶學生上島授課的那幾年,蘭嶼沒有大型交通工具可供租用,要帶十幾位學生在部落之間移動,租車不易、包車又貴,乾脆就走路。沒想到,這個被動的選擇,反而變成了一種最有效的學習方式。他形容:「當你用雙腳踏在島上的每一寸水泥路面、泥巴路上,烈日灑落、鹽霧撲面、汽機車擦身而過時,你會開始真正感受到:這不是觀光,而是生活。」
「徒步讓學生慢下來,也逼他們去注意平常不會注意的東西。」簡老師說。從一開始只是作為移動手段,到後來他乾脆把「環島徒步」設計成課程的核心結構。路線固定,繞 8 字形走一圈約 38 公里,三天走完,白天走、晚上睡在部落;沿途經過六個部落,每個點都安排講者分享、實地觀察。有人在蘭嶼談海洋生態,有人談核廢料遷廠議題,也有人只是在地下屋泡茶,談談家族史。
講到徒步環島,簡老師笑著分享一段趣事:「我為了讓同學身體力行徒步的真諦,警告他們不能搭便車,否則就會被當。同學都很認真,都不敢攔便車。但蘭嶼居民都很可愛,也很熱情,看到我們學生在大太陽底下走路,總會熱心詢問要不要載一程。同學只能不停婉謝,但還是很常被問。因此他們後來提議做隊服,上面印著『徒步環島,不要載我』。後來大家看到這件衣服,就知道是簡老師帶的學生,不用載他們。」
說來讓人會心一笑,「蘭嶼,徒步環島,不要載我。」這句話,後來竟變成旅程的口號,也是一種精神提醒:不要試圖跳過、不需期待效率,而是要用身體記得每一步的風景、每一處轉彎的聲音。簡老師說,這不是「走過」一座島,而是「被一座島走進你心裡」。透過徒步,學生學的不只是達悟文化,也是在學習如何謙卑。放下主導權,去傾聽、去適應、去與土地重新建立關係。
許多學生回憶,最難忘的從來不是風景,而是走著走著,突然理解:我們走的,不只是路,更是一種學習如何與世界同行的方式。
行走的過程,是一次次與自己的對話
徒步環島的旅程,看似只是在島嶼外圍走上一圈,實則是一場內在的穿越。白天,烈日無情,腳底因摩擦而起的水泡不斷擴大;夜裡,窗外傳來海浪與山林交錯的聲音,有人痛得睡不著,有人累到一句話都不想說。蘭嶼的山羊會突然從路邊竄出、咩叫聲此起彼落,風一大,沙土就無孔不入地撲在臉上、黏在皮膚。但正是這些不方便、不舒適、不浪漫的時刻,才真正讓人停下來,開始傾聽內在。
「我能走完蘭嶼,以後就什麼都不怕了。」有學生這樣說。這不是誇張,而是一種身體與意志真正交手後產生的領悟。簡老師觀察,當身體的疲勞逼近極限,外界刺激不再新鮮,這時,人往往會開始與自己對話:我為什麼要來?我正在走向什麼?我能不能相信自己可以撐下去?
每一梯的最後一天,行程都會安排一場分享。這時,許多學生才坦白,一路上其實恨得牙癢癢,看到觀光客騎機車呼嘯而過,都忍不住後悔:為什麼我要在這邊走路?但說完抱怨,他們又幾乎異口同聲地說:「如果連這個我都能完成,未來就沒有什麼難事能打倒我了。」事後回顧,總有九成以上的學生認為,最難忘的,正是這段疲憊的徒步過程。
有一次,整趟行程被戲稱為「搶救雷恩大兵」。那天天還沒亮就出發,一路走到晚上十一點。沿路沒有公廁,大家只能克服尷尬、就地解決。有些人腳有舊疾,走到跛腳、走到燒檔,但也沒有人放棄。九位物理系的學生把這趟當作畢業旅行,他們落在隊伍最後,天黑後只靠手機微弱的燈光照路,沿路唱歌壯膽。有人開車出去接他們,他們卻堅持拒絕:「我們要走完。」最終,他們踩著疲憊的腳,自己走完最後的 400 公尺。簡老師看著他們回來,忍不住說:「真的像從戰場回來的雷恩大兵。」
一條路,2,500 個靈魂的交會
即使已經退休、不再需要帶學生上島,簡老師仍沒有停下來。這條路,他依然在走,只是角色改變了。從老師,變成帶隊的「在地嚮導」。如今,他與蘭嶼的部落長輩組成「魚飛文創」團隊,每年暑假依舊帶領一梯又一梯的旅人,以徒步方式認識蘭嶼。從學生,到老師,到文化工作者,再到地方青年,這條環島公路見證了一個跨世代、跨文化的信任累積。
「15 年、105 梯、2,500 人。」簡老師淡淡說出這組數字。對旅行社來說,這可能只是營運報表的一頁,但對他而言,這是 2,500 次與人心的接觸。參加者來自各行各業,有剛畢業的大學生、有面臨人生轉彎的中年人,也有退休後想重新看待生活節奏的長者。他們背著背包、揹著疲憊,卻也在每一步裡卸下原本的身份,彼此說話、聽故事、在夜裡唱歌、在山坡上大笑或落淚。
那不是一條容易走的路,但正因為艱難,才更顯珍貴。第 100 梯,為紀念過去長年服務蘭嶼的紀守常神父而走,隊伍特別拜訪了島上的數座教堂。第二天清晨突遇大雨,大家以為行程會取消,直到聽見簡老師淡淡一句:「穿雨衣,繼續走吧。」竟引來全場歡呼。那天,近百人冒雨走在環島公路上,連他自己都感動得說不出話。
第 104 梯的最後一天,大家在餐廳聚餐,有人問:「你腳底幾個水泡?」有人笑著回答:「七個。」但沒有人中途放棄。甚至有人為了不落隊,吞下止痛藥仍堅持出發。
簡老師說:「走這條路的人不會太多,因為辛苦。但願意走的人,往往也比較願意聽。」徒步像是一種文化的濾鏡,把觀光客變成旅人,把旁觀者轉為參與者。簡老師與其團隊將部落視角放進課程,引導旅人用尊重的方式認識島嶼。
這些旅人未必都記得每一位耆老的名字,也未必能清楚區分六個部落的邊界,但他們會記得,那年夏天,某段長長的上坡,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,那一晚大家圍坐在草地上唱著不熟悉的歌。他們記得那裡的空氣、光線、海浪的聲音。也許更重要的是,有些人從那次之後,人生真的轉了個彎。
走完那條路的人,身上多少都留下了些什麼。也因此,簡副教授仍願意陪著走,年復一年。
繞著那小小的島繼續走下去
今年徒步環島蘭嶼活動邁向「2.0」,不再一口氣繞完全島,而是重新設計節奏。第一天自下船後即開始步行至紅頭部落,接著第二天走半圈蘭嶼,將「行走」的精神延續,但把壓力分散。也加入「機車團」選項,讓參加者有更多自由時間探訪島嶼,適應體力與狀況;即使不會騎車,也可以搭朋友的車或合租汽車,不再是全有或全無的選擇。
簡老師說:「理想上是一天走一個部落,共六天。可惜現在沒什麼人想做這種苦差事,但我覺得對蘭嶼很重要,所以還是會繼續做。」這場活動的核心從來不是挑戰體力,而是培養一種走進部落、慢下來理解的方式。徒步,像是一把鑰匙,開啟的不只是風景,也是一種更貼近人與土地的心情。
而島上的風依舊鹹澀,陽光依舊熱烈。每年夏天,還是會有人擦著汗,在紅頭、漁人或朗島的坡道上,一步步往前。這條路,還沒有走完。
照片提供:魚飛文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