告別「免費爬山」時代？從美日歐收費制度，看臺灣國家公園的下一步

每逢週末假日，臺灣的熱門百岳登山口總是熙來攘往。從玉山的排雲山莊中籤率低於 10%，到雪霸國家公園的九九山莊或三六九營地床位連續假期一位難求，顯示出臺灣民眾越來越熱衷於親近山林。

然而，我們都已經太習慣「免費」登山這件事。今年 8 月，監察院發布「臺灣國家公園經營管理」調查案，直指國家公園在維護生態與設施上經費龐大，為完善國家公園之設施與服務，建議宜考量使用者 (受益者) 付費原則，評估收取生態回饋、開發保育捐 (費) 之可行性，將收入專用於環境保護與設施改善。

這份報告，促使內政部國家公園署不得不正視財務永續的現實，並於近日證實已將「評估國家公園入園收費之可行性」列入研議。

雖然國家公園署強調目前尚無具體方案，但此議題已在登山社群引發熱烈討論。收費與否不僅是財務問題，更牽涉到環境正義、碳匯管理以及全球永續旅遊的趨勢。既然政策研議的號角已經響起，我們不妨將視角拉高，看看作為登山大國的美國、加拿大、日本與歐洲，是如何在親近自然與生態有價之間取得平衡，並從中探尋臺灣未來的可能路徑。

 

 

國際登山大國的山林定價學

世界各國對於國家公園的收費邏輯不盡相同，大致可歸納為三種模式：北美強調「受益者付費」的門票制、歐洲強調「服務有價」的設施收費制，以及日本正在經歷的從「自由樂捐」走向「強制收費」的轉型期。

一、美國與加拿大：使用者付費的通行證模式

在北美，國家公園被視為一種公共服務，但也強調「受益者付費」的精神。

美國：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（NPS）轄下的黃石、優勝美地等知名公園，早已行之有年地收取入園費。目前的收費標準通常以「車輛」為單位，單次進入約為 30 至 35 美元；或是針對個人登山客收取約 15 至 20 美元的費用。此外，美國大力推行「美國美麗國家公園年票」（America the Beautiful Pass），售價 80 美元，可供一家人在一年內無限次進入聯邦遊憩地。

根據美國《聯邦土地遊憩加強法》（FLREA），國家公園收取的費用中，至少 80% 必須保留在該公園內部使用，用於修繕步道、改善廁所、提升遊客中心服務等，僅有最高 20% 會上繳統籌分配給其他不收費的公園。這種「取之於此，用之於此」的透明機制，極大程度降低了遊客對收費的抗拒感。

加拿大：加拿大公園局（Parks Canada）的制度更為嚴格。無論是進入班夫還是賈斯珀國家公園，遊客都必須購買「探索通行證」（Discovery Pass）或單日入園券。以班夫國家公園為例，成人單日費用約為 11 加幣，若要在裡面紮營還要另外收費。加拿大在主要公路與登山口設有檢查站，若遊客被查獲未購票，將面臨高額罰款。其收費理由明確指出：這些資金是為了保護加拿大的「國家自然遺產」，確保後代子孫能看到同樣的美景。

 

 

二、日本：從樂捐走向強制

日本的地理環境與登山文化與臺灣最為相似，其近年的政策轉彎，對臺灣最具參考價值。

過去，日本國家公園多半不收強制性門票，僅在登山口設置捐款箱，請求登山客支付約 1000 日圓的「入山協力金」。然而，這種訴諸道德的模式，在疫後報復性旅遊與「彈丸登山」（指不在此住宿、單攻徹夜登山）風潮下宣告失靈。遊客暴增導致垃圾滿山、廁所髒亂、遊憩品質下降，地方政府財政不堪負荷。

2025 最新規範：為了應對過度旅遊，山梨縣政府自 2024 年起針對最熱門的吉田路線祭出鐵腕手段，並於 2025 年發布最新版登山規則，確立了以下三大常態機制：

1. 強制通行費制度化：登山客必須支付 2000 日圓的強制通行費，加上原有的 1000 日圓保全協力金（任意），合計每人需負擔 3000 日圓。這標誌著日本富士山正式告別免費時代。
2. 線上預約優先：為了避免現場撲空，官方強烈宣導透過網路預約系統（富士登山オフィシャルサイト）先行登記並繳費。每日入山上限維持在 4000 人，其中 3000 個名額開放線上預約，僅保留 1000 個名額給現場排隊，這實際上是透過預約制來達成總量管制。
3. 實體閘門管制：在五合目登山口設置實體閘門，下午 4 點至隔日凌晨 3 點強制關閉，除非有預訂山屋住宿，否則禁止通行。此舉有效杜絕了危險的「彈丸登山」（徹夜單攻）。

 

 

三、歐洲：服務有價，自然無價

歐洲（特別是阿爾卑斯山區如瑞士、法國、奧地利）的邏輯則截然不同。源於北歐與德語系國家的「漫遊權」（Right of Public Access / Allemansrätten）概念，認為親近自然是基本人權，因此大多數國家公園本身不收門票。

然而，這不代表去歐洲爬山很便宜。歐洲模式是透過高單價的服務來支撐維護成本。例如：

• 昂貴的交通：瑞士少女峰或策馬特地區的纜車與登山火車費用驚人。
• 使用者付費的山屋：歐洲高山山屋多為全服務式（提供餐飲、寢具），會員價與非會員價價差大，且費用中已隱含了高昂的污水處理與廢棄物運送成本。
• 特定稅收：部分觀光小鎮會向住宿旅客收取城市稅或遊客稅，用於維護當地的步道與自然景觀。

 

 

臺灣的兩難

回頭看臺灣，目前玉山、雪霸、太魯閣三大高山型國家公園，雖然轄區內有 76 座百岳，但現行制度下，除了少數如排雲山莊、觀高山屋收取住宿費外，申請「入園證」完全免費。

若要跟進國際收費，臺灣面臨獨特的地理與管理挑戰。

1. 攔路收費的地理困境：臺灣高山型國家公園疆界廣大，與美國單一出入口的園區設計不同。臺灣的登山口眾多且分散，許多路線甚至與省道、林道重疊，難以像美國那樣設立單一「收費亭」進行攔路收費。若要全面設置實體閘門，人力與稽查成本恐將高於門票收入。
2. 民意有條件的支持：根據媒體報導與監察院調查，臺灣登山社群對於收費並非一面倒反對。許多資深山友表示，若費用能落實「使用者付費」，用於維修步道、改善山屋設施與廁所清潔，甚至是挹注搜救資源，大家其實樂見其成。真正的癥結點在於「信任」——這筆錢是否會進入國庫而被挪作他用？還是能像美國一樣專款專用？

雖然架設實體收費亭或是專人收費在臺灣施行確實有其困難性，但臺灣擁有「入園證線上申請系統」。國家公園署表示，目前研擬可行性方向之一，便是在民眾上網申請「進入生態保護區」入園證時，一併結合金流系統收取費用。這不僅解決了幅員廣袤地理限制，也能落實總量管制，並兼顧使用者付費與環境保護原則。不過實際會如何進行，還是要等到專業評估研究後有確定的方案出爐後才能知道。

 

 

官方新論述：不只是門票，更是碳匯與淨零的責任

值得注意的是，內政部在 11 月 20 日的部務會報中，將「國家公園收費」議題提升到了全新的議題層次——2050 淨零排放與自然碳匯。

過去我們談收費，理由多半是以價制量或補貼維修費。但國家公園署指出，國家公園是臺灣關鍵的自然碳匯場域。根據國家公園署最新完成的調查，全臺 9 座國家公園及 1 座國家自然公園，每年的自然碳匯估算量達 228 萬噸二氧化碳當量，這相當於接近 1 萬 8 千座大安森林公園的年吸存量。

這意味著未來的收費邏輯可能轉變為：

1. 碳定價概念：進入山林從事活動不可避免會產生碳足跡與環境擾動。收費被視為一種對環境衝擊的補償或責任分擔。
2. ESG 公私協力：除了向個人收費，國家公園署也積極推動企業 ESG 媒合，讓企業認養棲地保育或設施維護，目前已完成 51 件合作案例。
3. 無痕山林的深化：透過付費機制，強化使用者的環境責任意識，不僅是買張門票，更是承諾遵守低碳、無痕的行為準則。

劉世芳部長強調，收費的評估是為了「確保永續服務品質及落實環境維護」。換言之，未來的收費名目可能更接近監察院建議的生態回饋費或保育捐，而非單純的觀光門票。

 

收費是邁向成熟山岳國家的必經之路

綜合國際經驗與監察院的調查建議，臺灣國家公園走向收費制似乎已是不可逆的趨勢。這不僅是解決財政問題的手段，更是臺灣從山林解禁邁向山林永續的重要里程碑。

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，收費是契約的開始。當政府開始收費，民眾對於步道安全性、山屋舒適度、通訊品質甚至急難救助的效率，期待標準也會跟著提高。政府不能只談使用者付費，而忽略了民眾教育推廣「負責任登山」。

未來的臺灣山林，或許不再免費，但若能因此換來更永續的生態、更安全的環境，以及更負責任的登山文化，這筆生態回饋費，將是我們對於臺灣山林珍貴承諾的行動起點。

 

※部分數據與資料由內政部國家公園署提供

※封面照片：Eean Chen / Unsplash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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參考資料來源：

1. U.S. National Park Service. “Your Fee Dollars at Work.” & “America the Beautiful Passes.
2. Parks Canada. “Discovery Pass.” Government of Canada.
3. 富士吉田市觀光指南 (2025)
4. 高山國家公園擬收入園費？ 國家公園署：尚未有具體方案
5. 國家(自然)公園碳匯調查 每年228萬噸二氧化碳當量 強化生態保護管理 研議使用者付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