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 年 9 月 22 日清晨,馬納斯魯峰頂的風稀薄,像被掏空的冷空氣刮過臉頰。這是世界第八高峰,海拔 8,163 公尺,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三成。而那天登頂者名單上,所有名字裡只有一個人完成無氧登頂,他是自台灣的徐胤魁,大家叫他雪國 Simon。
2022 年完成百岳,隔年以 12 天走完中央山脈大縱走,並加入山盟公益協會台灣技術攀登種子培訓計畫。2024 年前往加拿大接受進階雪訓後,開始挑戰高海拔攀登與超長距離越野賽。2025 年,他先後登上世界七頂峰之一的阿空加瓜峰(6,961 m)、成為印尼 Rinjani 100M 首位台灣完賽者 登上東南亞最難越野賽之巔,台灣之光勇闖 RINJANI 100 全紀錄。
今年 8月,他前往 UTMB PTL 法國環白朗峰超級越野耐力賽,達成 300 km 台灣第一隊完賽紀錄,9 月,他在世界第八高峰馬納斯魯以無氧方式登頂,踏入八千公尺的稀薄邊界。一年之內,年僅 29 歲的 Simon 連續突破多項紀錄,更被視為新世代最受矚目的台灣登山新秀。
走進尼泊爾:入山前的試煉
說起馬納斯魯這場試煉,Simon 談到這一年多來的訓練,從年初的阿空加瓜峰到林賈尼 100,再到 8 月底的法國 UTMB PTL,耗時 124 小時,最終順利完賽,也很幸運沒有受傷。如此極限的賽程,在短短幾天休息完,他便馬不停蹄的在九月初就抵達尼泊爾,準備開啟馬納斯魯無氧攀登行程。
飛到尼泊爾時,Simon 的身體甚至還在修復 PTL 留下來的發炎感,抵達海拔 1,400 公尺的首都加德滿後,便開始一邊採買物資,一邊往山裡走。那段時間,尼泊爾正值社會動盪期,全國也準備進入斷網狀態。通訊軟體幾乎全面失效,對外聯繫得仰賴衛星電話等替代方式,讓這趟原本就充滿不確定性的攀登,多了一層考驗。
「老實說,最一開始的念頭其實只是好奇世界上有這麼多高峰,那些地方到底長什麼樣子。」對於為什麼會想挑戰 8,000 公尺?Simon 這樣說。
這一年下來幾場高強度賽事,月跑量跟月爬升都提高許多,加上循序往上的登高行程,一路從五千推到七千多公尺,他發現自己在高海拔適應得比想像中好,也更清楚地掌握身體在不同高度的反應。
從 4,700 公尺走入藏村、湖泊與冰川的環線之路
「理論上,你可以花錢直接搭直升機飛到海拔 4,700 公尺馬納斯魯的基地營。很多人這麼做,因為快也方便。但對於第一次要爬 8,000 的我,選擇沿著馬納斯魯環線走入。沿途穿越藏族村莊,這是一條以壯麗景觀與深厚藏文化聞名的環線。」
對 Simon 來說,一方面是預算考量,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確實做好高度適應。啟登後,山裡的路非常美,冰川流下來的水被當地人視為聖水,就像台灣某些高山上的神聖泉源,當地人不會隨意取用。
終於踏進基地營的那一刻,Simon 回頭看著腳底下的村落,他心裡清楚,真正的挑戰才正要開始。
基地營像是一座冰山裡的鬧區,這次約有接近 400 位攀登者,加上雪巴與工作人員,整個營地可以容納上千人。大部分登山者都有屬於自己的帳篷,相當寬敞,睡四個人都沒問題,公共餐帳裡有茶包和熱水,因為在高海拔,補水才能減緩高山症的發生。
有氧 vs. 無氧?
談起現代的 8,000 公尺攀登,多半人會選擇跟著商業團,並透過氧氣系統輔助攀登,以降低症與體能耗竭的風險。但 Simon 從計畫之初就想試著無氧。雖然多數前輩都會叮嚀他:「第一座八千不要無氧,你還不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。」然而 Simon 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態。他在一年內完成的超長距離越野賽事、高海拔攀登與技術地形訓練,花了極大多時間與自己身體對話。而與其談那些紀錄,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證明。
有氧和無氧差別到底多大?有些人形容難度差距可以到十倍,這當然很難量化,但 Simon 回想起當下的感受說:「首先是溫度,有吸氧的人,平均體感溫度會比無氧高個五度左右。對我來說,沒有氧氣的那幾度落差是很真實的,你會更容易感到冷,熱量消耗也更大,補給就必須更精準。」
再來是速度與心跳,吸氧的人可以用比較像在台灣高山走路的節奏往上,而無氧者的每一步,都是在跟缺氧的頭痛暈眩、喘不過氣的感覺對抗。
「高度適應的策略也是關鍵。」 Simon 表示,他與同伴決定從基地營出發,沿冰河一路上升,到達行程中預計睡到的最高點後返回。過程中,他與我們分享了爬高睡低的策略,也就是讓身體熟悉高海拔後,晚上再回到相對較低的地方睡,這樣的節奏可以讓身體保持好狀態。
裝備與補給:無氧攻頂的底層邏輯
走到 8,000 公尺,裝備就是一個非常現實的考量,高海拔攀登的裝備清單裡,連身羽絨衣和雙重靴是基本配備,七、八千以上日夜溫差巨大,一點點保暖不足都可能在稀薄空氣裡被放大成致命。
另一方面,補給也不可忽視:尼泊爾山區的伙食多以澱粉為主,蛋白質與維生素相對不足。因此,登山者在出發前需在營養補充與裝備選擇上做足功課,才能在高海拔環境中維持身體機能與安全。
在日常訓練中,他也很重視「恢復」這門課題,學會分辨身體的不適究竟是健康的發炎反應,還是真正的受傷。透過飲食調整、伸展、泡湯,甚至輕鬆的慢跑去協助身體修復。對 Simon 來說這些看似平凡的日常習慣,都是他能在高海拔中仍能維持清醒與穩定的關鍵。
黑夜中的意志力搏鬥

「真正的 summit push,是從傍晚開始的。我們從大約海拔 6,600 公尺的第三營地出發,天還沒完全黑就穿上冰爪、安全吊帶、扣上確保裝置,接著就是一整夜沿著繩索持續向上的移動。從營地出去,很快就遇到排隊,因為前面會有橫渡、會有陡上,大家都綁在同一條安全繩上,你不能隨意解開去超車。」
若真的要超車,就得踏入鬆雪裡自己開路,體力消耗會翻倍。身為無氧者,如果整晚都被迫用別人的節奏慢慢排隊,身體的負擔會變得很大。所以在剛開始起登後、海拔還算友善的時候,Simon 選擇在安全範圍內走到隊伍前方位置,掌握自己的節奏。
「高海拔爬攀登補給的邏輯就像越野賽一樣,每半小時到一小時就得吃點東西或喝水,以維持體能狀態。我自己會準備可樂補充熱量,裡面的咖啡因和氣泡也能稍微提振精神;此外,我也攜帶牛磺酸及果膠。」 真正的挑戰,則從七千多公尺之後才開始浮現,使用氧氣的隊伍速度越來越快,而 Simon 因為無氧而逐漸放慢,開始被一個個隊伍追過。
「那一段我的進度比預期慢一些,部分原因是補給不夠,尤其果膠帶得太少。越接近頂峰,和我一起攀登的雪巴人開始走到前方協助拉速度,讓我原有的節奏被打亂,呼吸也變急促。」Simon 說。
儘管如此,在面對高海拔地區和身體極限對抗的過程中,雪巴人給了他許多鼓勵與陪伴。「說真的,我覺得如果是自己一個人走,可能那份孤獨感與心理壓力會更大。」
登頂 8,163 公尺,馬納斯魯當日唯一無氧完登者
早上七點左右,馬納斯魯的頂點迎來短暫的晴空,遠方一層又一層山脈堆疊,有六、七千,也有其他八千的山峰。Simon 正式完成他的第一座 8,000 公尺高峰,他也是當天唯一一位無氧完成攀登的挑戰者。
Simon 照著慣例拍了張登頂照,「那一刻,其實當下心裡的感覺蠻平靜的,8,000 公尺不再是從別人談論,而是我親身體驗過的地帶。」無氧登頂,對他來說也代表他過去這幾年在體能、技術與風險管理上累積成果的驗證——證明自己能夠在這樣的高度穩穩地走完一程。
走出稀薄之境,更清晰的視野
無論是越野跑還是登山,本質都逃不開風險。Simon 很坦白地說,這幾年身邊確實失去不少三十出頭的朋友,有些甚至是在他們最熟悉的山離開的。「長期把自己放在高風險環境裡,現實就是這樣。」他清楚理解這項運動的本質,也因此強調:「即時行樂不是衝動,而是把自己準備好,再去做你想做的事。」
也因為如此,風險管理是他每一次行程後最重要的檢討環節。如果缺乏檢討,心態反而容易麻木,而那往往才是最危險的。他從前期訓練、補給策略,到攀登時的每一段節奏,透過拆解與回看,讓這種習慣慢慢累積成一種肌肉記憶。
走下馬納斯魯後,Simon 並未停下腳步,而是持續為下一座想挑戰的山和賽事做準備。總結成功挑戰人生首座 8,000 公尺稀薄邊界的經驗,他說:「每天在做的每一件事,可能都是人生裡的唯一一次,所以要對自己的生活負責,認真對待。」
最後,他也想把一句話送給正在前進的人:「只要方向清楚,有興趣就去試試看,把準備做好,其實每天都會過得很有意義。」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