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林深處的隱形未爆彈：專訪林保署談堰塞湖防災

那一天，花蓮光復鄉的天空是灰色的，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土腥味。

當馬太鞍溪上游那座懸宕兩個月的堰塞湖終於蓄滿 9,100 萬立方公尺的水開始溢流，土石壩承受不住壓力而潰決，洪水夾帶著土石，像一頭出籠的猛獸般狂奔而下。這座量體排得上世界前三、體積相當於 1,428 萬輛砂石車的超級堰塞湖，在瞬間釋放了毀滅性的能量。

轉眼間，原本熟悉的家園被滾滾泥流吞噬，街道成了河道，房屋成了孤島。儘管事前已有預警，但大自然的狂暴仍遠超乎想像，在這場災難中，我們不僅失去了財產，更付出了慘痛的人命代價。

這場浩劫的起點，要回溯到災難發生的兩個月前。薇帕颱風外圍環流橫掃台灣，六月中旬衛星影像還是一片祥和的馬太鞍溪上游，在七月底的監測中，卻被發現已經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堰塞湖。

這座湖泊靜靜地懸在深山之中，像是一顆巨大的不定時炸彈。而當計時突然歸零的那一刻，它用最慘烈的方式，向山腳下的人們證明了它的存在。

 

 

看不見的戰線：林保署的偵測、防範與通報

災難發生後，許多憤怒與疑問指向了主管機關：「為什麼不早點處理？」、「為什麼不派怪手挖開？」、「為什麼不把它炸掉？」

帶著這些疑問，我們專訪了林業及自然保育署（以下簡稱林保署）集水區治理組組長劉忠憲。他攤開一張張衛星圖與數據，還原了那段與時間賽跑的日子。

1. 發現與到不了的絕望

「我們一開始是透過衛星影像發現的，」劉忠憲組長回憶道。但在發現之後，緊接而來的卻是資訊真空的焦慮。為了確認現場狀況，一隻訓練有素的特遣隊曾試圖徒步挺進。

「那裡的地形太破碎了，溪床平均坡度 18%，部分路段甚至垂直陡峭，遍布巨石與深潭，」劉組長描述，「特遣隊在山裡走了整整九天，最後因為糧食與飲水耗盡，不得不撤退。連最精銳的人員都到不了，這也宣告了工程機具短期根本不可能進駐。」

這不僅僅是路途遙遠的問題，更是一場後勤補給的惡夢。在如此深山，直升機受限於午後雷陣雨與雲霧，往往只能在清晨 7 點到 9 點這短短兩小時內飛行，一旦錯過，當天就與世隔絕。

2. 工程手段的極限：為何虹吸與爆破皆不可行？

面對大眾對於工程手段的期待，林保署其實在第一時間就召集了水利、土木、地質專家進行了縝密的評估，但結論卻令人絕望：

• 開路降挖？堰塞湖距離最近的道路還有 13 公里，若要從溪床開闢一條能讓重機具通行的便道，至少需要耗時三個月。而颱風季節在即，大自然不會給我們這麼多時間。
• 炸藥爆破？這是電影中最常見的解法，但現實是殘酷的。壩體由鬆軟的土石堆積而成，結構極不穩定。專家評估，若貿然進行爆破，震動極可能引發周邊邊坡更大規模的二次崩塌，反而加速潰壩，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。
• 虹吸排水？這是相對溫和的手段，但在馬太鞍溪卻行不通。要排放如此巨大的水量，需要至少 3 支直徑達 1 公尺的大型壓力鋼管。這種巨型鋼管無法用直升機吊掛，且虹吸產生的巨大負壓差極易壓扁管壁，組裝與運輸在深山中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。

「當所有的工程手段都被逐一否決，我們知道，這場仗只能轉向『軟體防災』，也就是監測與撤離，配合下游堤坊加高、堤基加固及開口封堵與河道疏濬為主要對策」劉組長沈重地說。

3. 拿命換數據的監測

當工程手段失效，策略只能轉向監測。但在深山無電無網的環境下，這是一場高科技與原始叢林的戰爭。

林保署委託了陽明交大與成大防災中心等頂尖學術團隊，動用了衛星、航遙測飛機與無人機（UAV）。然而，光學設備最怕天氣，一旦山區起霧，這些高科技設備瞬間就會瞎了眼。

「當『看不到』的時候，只能仰賴水位計的數據。」

為了取得最關鍵的水位資訊，空勤總隊的直升機冒著極大風險，嘗試降落在結構鬆軟的壩頂，讓人員迅速跳下安裝傳統型水位計。這些冒死架設的儀器，每 10 分鐘回傳一次數據，成為判斷危機的重要依據。

但有了數據還不夠，還需要標準。防災團隊模擬在 各種不同情境下，且壩體發生潰決，下游會面臨什麼樣的洪峰流量。正是基於這樣嚴謹的科學模擬，林保署才訂出了後來的警戒值。

 

 

4. 生死攸關的通報鏈

在災難面前，政府單位的分工往往讓民眾霧裡看花。劉組長也藉此機會釐清了防災體系的運作：

• 林保署：負責深山源頭的「監測」與「預警」。他們是山裡的哨兵，負責吹哨。
• 水利署：負責中央管河川下游的治理。
• 地方政府：當林保署發布紅、黃警戒時，撤離與安置的命令是由縣市政府下達並執行。

在馬太鞍溪事件中，這條通報鏈在最後關頭發揮了作用：

• 9 月 21 日 11:00：發布黃色警戒，通知地方政府預作準備。
• 9 月 22 日 07:00：發布紅色警戒，啟動強制疏散。
• 9 月 23 日 14:50：堰塞湖溢流潰決。

精準的時間差證明了監測的價值，但面對如此巨大的量體，即便撤離了人員，家園的毀壞仍是我們心中永遠的痛。

 

 

現況監控：下一個未爆彈在哪裡？

馬太鞍溪的悲劇，讓我們學到了慘痛的一課：堰塞湖的威脅不只在深山，更在我們以為安全的下游。那麼，現在台灣還有正在被林保署監控的堰塞湖嗎？

有的。劉組長特別點出了目前林保署監控的對象——新竹尖石的泰崗溪堰塞湖。

相較於馬太鞍溪的世界級規模，泰崗溪堰塞湖的蓄水量僅約 4.8 萬立方公尺，看似微不足道。經過評估，若發生潰決，下游水位僅會抬升約 0.4 公尺（40公分）。

「才 40 公分？那有什麼關係？」這可能是許多人的第一反應。但劉組長提醒，泰崗溪下游正是熱門的「泰崗野溪溫泉」。

「在寬闊的河道，40 公分可能不明顯；但在峽谷地形或野溪溫泉的河道中，瞬間暴漲 40 公分的水位，加上夾帶的泥沙與流速，足以將一個成人沖走，甚至致命。」

為了避免悲劇重演，林保署針對泰崗溪採取了嚴密的監控措施：

1. 河道管制：協調地方政府與相關單位，針對下游潛在危險區域進行遊客管制。
2. 定期巡檢：利用無人機與衛星影像，持續追蹤壩體變化。
3. 即時通報：一旦水位異常，立即啟動通報機制，通知下游遊客撤離。

這正是從馬太鞍溪事件中學到的教訓，勿以惡小而為之，勿以水少而輕忽。每一個堰塞湖，都有其獨特的致災風險。

 

 

未來的山：從「人定勝天」到「避災共存」

採訪尾聲，我們問道：面對極端氣候，我們該如何防範下一次的馬太鞍溪事件？

劉組長坦言，隨著短延時強降雨成為新常態，崩塌與堰塞湖仍將持續發生。目前，林保署已在全台國有林地內盤點出 8,804 處「大規模崩塌潛勢區」。這些潛勢區就像是潛伏在台灣脊樑上的隱形傷痕。而且，地震對地質的影響是長遠的，「根據經驗，大地震後的土砂災害至少會持續十年以上。」

這意味著，我們的防災之路才剛剛開始。

未來的精進目標：

1. 引進先進科技：此次災後，日本特別提供了「投入式水位計」的技術支援。未來若能全面引進，將不需要人員冒險降落壩頂，大幅降低監測風險。
2. 研發無人機具：評估引進或研發可分解、由直升機吊掛的無人操作怪手，提升深山搶災的可能性。
3. 大數據防災：結合學界力量，優化潰壩模擬模型，讓預警更精準。

 

 

「面對大自然災害，有些時候我們只能治理，而無法管理。」劉組長語重心長地說道。

這意味著，我們必須放下「人定勝天」的傲慢。未來的山林政策，將更側重於「避災」。對於熱愛戶外的我們來說，學會閱讀資訊、尊重撤離指令、不進入警戒區域，不僅是對專業的尊重，更是我們與這片變動大地長久共存的唯一方式。

 

※本文數據與照片由林業及自然保育署提供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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數據看規模：馬太鞍溪堰塞湖 vs 台北 101

為了讓大家理解這次馬太鞍溪堰塞湖的規模有多驚人，我們做了一個簡單的比較：

• 壩體高度：約 200 公尺（約等於 0.4 座台北101 高度，或 60 層樓高）。
• 蓄水量：9,100 萬立方公尺（約等於 36,400 個標準奧運游泳池 的水量）。
• 壩體體積：2 億立方公尺（需要約 1,428 萬輛砂石車 才能載完這些土石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