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生態攝影圈,「白魯夫」這個名字本身就帶點傳奇色彩,也帶點野性。
如果問起白欽源為什麼叫「白魯夫」,他會笑著告訴你,那是大學留下的綽號。因為筋骨軟 Q,像極了《航海王》裡的橡膠人魯夫。但他可能沒說的是,這個綽號似乎也預示了他往後的攝影生涯:為了一個畫面,他必須像魯夫一樣,能屈能伸地將自己塞進森林的縫隙、趴在滾燙的礫石灘,或是懸在令人屏息的山稜線上。
做過登山社嚮導,受過獨自一人在漆黑山林過夜的獨處訓練,白欽源的攝影之路是從「黑暗」開始的。對一般人而言,夜晚意味著視覺的剝奪與未知的恐懼,但對他來說,恐懼反而像是一劑感官放大靈藥。「人在晚上,感官會變得異常敏銳,」他說,「你會先『發現』牠們的存在,然後才看見。」
從夜間的蛇類、蛙類觀察起家,到如今深入荒野追蹤黑熊,白欽源鏡頭下的「驚喜」,從來不是運氣好的偶然,而是他長時間閱讀自然這本大書後,山林給予的最真實回饋。以下是白欽源精選的 10 個「驚喜一瞬間」,一起來聽聽每一張神奇照片的背後故事吧!

野性的驚喜:10 個凝視自然的瞬間
1. 夏日海口的生命續章:小燕鷗
每年夏天,當南風吹起,花蓮溪的出海口就會迎來這群來自南半球的嬌客。對於白欽源來說,這是一年一度的重逢。

「這張照片對我而言,就是花東夏天最美的景色。」畫面中,千億隻洄游的魚群正湧入河口,為經過長途飛行的小燕鷗提供了豐沛的能量。牠們在礫石灘上下蛋、求偶,完成生命的延續。
令人驚喜的是,這些平常對人保持警戒的鳥類,在覓食與繁殖的季節,界線似乎變得模糊。「牠們距離人類非常近,因為牠們太專心在覓食了。」白欽源描述道。然而,這份親近並不代表可以隨意打擾。為了記錄這份生機,他總選在清晨與黃昏時刻,小心翼翼地接近。在海天一色的藍調中,飛翔的小燕鷗與遠方的貨輪並存,展現了生命在自然與人造環境間的強韌平衡。
2. 森林底層的王者獵殺:百步蛇與盤古蟾蜍
在排灣族與魯凱族的傳說中,百步蛇是祖靈的化身;在白欽源的眼裡,牠們則是森林底層最優雅的獵人。

「百步蛇氣場很強大,看到牠你就會明白,為什麼牠在原民文化中地位如此崇高。」這張照片捕捉到了極為罕見的獵食瞬間——百步蛇張開毒牙,咬住了一隻盤古蟾蜍。這不是偶然的路過,而是漫長「坐等」的結果。百步蛇依賴嗅覺與熱感應,選定獵徑後便化身為石頭與落葉的一部分。
拍攝這張照片時,白欽源遠遠地趴在地上,不敢有一絲驚動。「你不可能干擾牠,更不能把獵物丟給牠。」他看著那隻蟾蜍跳著跳著,踏進了死亡的半徑。攻擊就在眨眼間發生,百步蛇咬中後迅速放開,等待毒液發作。這隻命大的蟾蜍一度跳走,卻又被咬了第二次,才定格成這張充滿張力的畫面。即使蟾蜍具有毒性,身為頂級掠食者的百步蛇依然能將其轉化為能量。這是生死的瞬間,也是生態系運作的冷酷真理。
3. 腎上腺素爆發的對峙:臺灣黑熊
這或許是白欽源攝影生涯中,心跳最快的一刻。

那天,他依循著森林裡的線索——獸徑上的腳印、青剛櫟樹幹上的抓痕、被咬開的果實——在腦海中拼湊出一幅黑熊的地圖。但他沒料到的是,地圖的終點來得這麼突然。
「原本以為只有一隻母熊,我打算腰繞過地形避開。」就在他小心翼翼移動時,樹上傳來騷動,一隻小熊映入眼簾。這意味著,剛剛下樹的那隻母熊,此刻就在附近。當白欽源繞過地形,抬頭的瞬間,母熊就在眼前十公尺處。一團巨大的黑色毛球,發出吼聲,徑直朝他衝來。
「那時候腦海中只有一個字:幹。」
五公尺,這是生與死、人與獸最近的距離。母熊衝刺、急停,再衝刺。白欽源在極度的恐懼中找回一絲理智,緩步後撤。母熊確認入侵者退去後,轉身消失在密林中。直到確認安全,他才回頭捕捉樹上那隻還在專心吃東西的小熊身影。這張照片,是在腎上腺素退去後,帶著敬畏與感謝按下的快門。「當巨獸離開,一切像是一場夢。」
4. 激流中的歌唱家:褐樹蛙
如果野溪有歌唱比賽,夏夜的褐樹蛙絕對是種子選手。

這張照片特寫了褐樹蛙宛如寶石般的眼睛,虹膜上 T 型細緻的紋路清晰可見。「我很喜歡褐樹蛙的眼睛,每一種蛙的虹膜花紋都不一樣,那是牠們獨一無二的身分證。」
為了求偶,公蛙們會聚集在湍急的野溪石頭上。為了對抗轟隆隆的水聲,牠們演化出獨特的低頻叫聲,能夠穿透水流的噪音,傳達愛意。白欽源在漆黑的溪谷中,透過鏡頭凝視著這隻小生物。在人類聽來吵雜的環境,對牠們而言卻是繁衍生命的舞台。這張照片讓人看見了適應的演化之美,也看見了黑夜中閃閃發亮的生命力。
5. 無聲的優雅水流:南蛇
一般人對蛇的印象往往是恐懼、邪惡,但在白欽源的鏡頭下,蛇是優雅的代名詞。

「蛇缺乏四肢,這在演化上看似不便,卻讓牠們必須更靈活地運用每一寸肌肉。」照片中的南蛇正游過魚塭,長條狀的身體在水面上劃出一道完美的 S 型波紋,平靜、無聲,卻充滿動能。
白欽源喜歡觀察蛇類運動的樣子,無論是在森林底層穿梭,還是在水中擺盪。這張照片打破了我們對蛇類的刻板印象,將其還原為純粹的線條與幾何之美。「牠游過水面時非常安靜,就像是一道有生命的水流。」在那個瞬間,恐懼消失了,只剩下對造物主設計的讚嘆。
6. 頭頂上的鄰居:鵂鶹
有時候,最遙遠的距離,就是我在你頭頂,你卻不知道。

在嵐山工作站進行生態調查時,白欽源在第一天的營地,聽到鵂鶹的叫聲從頭頂掠過。「聲音繞過去,又繞回來,非常規律。」身為生態攝影師的直覺告訴他,這絕非單純的路過。
到了第七天返回該營地,他決定破案。清晨起床後,他仔細觀察空中的黑影,發現一隻鵂鶹捕捉到了蟬,卻沒有馬上吃掉。「這表示牠在育雛,或者巢就在附近。」他順著視線尋找,結果令人啞然失笑——鵂鶹的巢,就在他搭建天幕的那根枯木正上方。
「原來我們是鄰居!」照片中,這隻雌性鵂鶹探出頭來,眼神靈動可愛,正等待公鳥帶回食物。這個故事展現了野生動物攝影師如偵探般的一面:聽音辨位、邏輯推演,最後在意想不到之處發現驚喜。
7. 城市裡的夜行者:夜鷺
野生動物並不只存在於深山老林,只要你願意觀察,城市角落也有精彩的生態劇場。

這張照片的背景是燈火通明的左營蓮池潭龍虎塔,色彩斑斕的人造光暈映照在水面上,形成一種迷幻的氛圍。而畫面的主角——一隻夜鷺,正專注地佇立在水邊的浮球上,等待獵物游過。
「野生動物在人類生活的範圍裡,其實也非常努力地生存著。」夜鷺擁有極佳的夜視能力,讓牠們能在城市的光影縫隙中找到生存之道。這張照片是一個隱喻,象徵著自然與文明的交疊。在喧囂的城市夜晚,夜鷺的靜默與背景的繁華形成強烈對比,提醒著我們:這座城市,不只屬於人類。
8. 空中的三角戀習題:大冠鷲
鳥類的交配通常只有短短幾秒,要目擊已屬不易,要拍到「三隻行」的畫面更是千載難逢。

十幾年前在中寮山,白欽源騎著摩托車,耳朵捕捉到一陣異常的大冠鷲叫聲。「跟平常聽到的不太一樣。」這個細微的差異讓他停下車,趴在地上,運用當年在部隊學的匍匐前進技巧,慢慢靠近邊坡護欄。
當他架好長鏡頭,透過觀景窗看到的畫面讓他一度困惑:兩隻大冠鷲在空中對叫,隨後,第三隻大冠鷲竟然飛出來,站在另一隻的背上。這是一個難得一見的求偶場景——兩隻雄鳥同時對一隻雌鳥展現追求。「我還在想說為什麼叫聲不一樣,原來是在求偶。」這張照片記錄下了猛禽求偶時的激烈與複雜,也是白欽源至今再也沒能複刻的珍貴瞬間。
9. 礫石灘上的格鬥賽:黃足鷸
這是一場為了愛與地盤的貼身肉搏戰。

五月,過境台灣的黃足鷸正值求偶期,領域性極強。在花東寬闊的河口礫石灘上,兩隻黃足鷸打得不可開交,渾然忘我。
為了拍到這個低視角的畫面,白欽源再次施展了他的「隱身術」。「重點是要破除人的輪廓,你看起來越不像人,動物就越自在。」他整個人趴在滾燙的石頭上,利用地形將自己隱形。結果,這兩隻打得火熱的黃足鷸,在激烈的攻防中越靠越近,幾乎快要撞上鏡頭。照片中,水花飛濺,羽翼張開的張力充滿畫面,觀者彷彿能聽到現場激烈的叫聲與拍翅聲。這是攝影師將自己化為無物後,換來的身歷其境。
10. 死亡綻放的花朵:細蝶
這張照片的主角已經死亡,但卻充滿了「生」的氣息。

一隻死去的細蝶,身上長滿了白色的真菌孢子。這些孢子像是一朵朵盛開的小花,也像是落在蝴蝶身上的雪花,將死亡妝點得異常華麗。「寄生在蟲身上的真菌,雖然奪走了宿主的生命,卻也綻放出自己的姿態。」
白欽源在這張照片中看到了一種莊嚴的哲學。在自然界裡,死亡並不是終結,而是能量的轉換。一個生命的消逝,滋養了另一個生命的開始。這張照片沒有悲傷,反而有一種靜謐的循環之美,提醒著我們生命形式的多樣與流轉。
等待,是為了閱讀自然的眼神
看完這十張照片,你或許會以為生態攝影師的工作就是按下快門的那一秒。但白欽源會告訴你,那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。水面下百分之九十的時間,都叫做「等待」。
但這份等待並非發呆。「等待其實是主動的閱讀,而不是被動的瞎等。」白欽源說。在野外,他像個偵探,閱讀著環境釋放的每一個訊號。田裡的文鳥、鷦鶯突然躁動,可能暗示著猛禽的逼近;青剛櫟結果的時間與數量,則是預測黑熊動向的密碼。
這種閱讀甚至充滿了意外的驚喜。有一次,他原本一心想拍黑翅鳶,卻看見黑翅鳶對著草叢猛盯,下一秒,一隻短耳鴞被趕了出來——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親眼見到短耳鴞。自然界沒有劇本,動物也不會照著人類的意志演出,正是這種不可控,讓每一次的快門都彌足珍貴。
對白欽源而言,拍攝野生動物的終極目標,不只是蒐集圖鑑上的物種,而是透過照片,傳遞出那個當下動物的行為、表情,以及身為拍攝者的感受。「當你跟動物的距離達到一個牠們感到放鬆的狀態,那種感覺就像是……我們被允許進入牠們的生活。」
在那個按下快門的瞬間,透過觀景窗交換的眼神,攝影師與野獸之間產生了連結。照片不再只是光影的紀錄,而是人類對這片土地上其他生命形式,最深情的凝視與致敬。
照片:白欽源提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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