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地方,不在地圖上,卻始終在記憶裡。嵐山工作站,就是這樣一個地方。
一條鐵道延伸入山林,機關車靜靜沉睡,時間像是忘了來這裡報到。旅行攝影師張威廉偶然看到那張照片,便像被什麼喚醒似的,決定走一趟。他不是要征服什麼,而是想靠近那段沒有被講完的歷史。他翻過濕滑的山徑,踩過鬆動的枕木,一步步走進屬於另一個年代的場景。在這裡,鏽蝕的鐵道與斑駁的木屋,比任何一句話都還誠實地記錄著時代的遠去。而他的鏡頭,也正在這些無聲的痕跡中,尋找人與山林曾經共存的證據。
心向探險
對張威廉而言,探險不只是深入地圖盡頭,更是一種「走進未知」的儀式。攝影為他的視線賦形,山林則為他的想像開了一扇窗。他喜歡那些乍看之下荒廢已久、無人問津的角落,越是少人知道的地方,他越想一探究竟。不是為了獵奇,也不是為了炫耀征服,而是純粹地,想知道那些地方曾發生過什麼、又為什麼會被遺忘。
嵐山工作站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闖進他視野的。那是一張臉書上陌生人分享的照片,一輛看似不該出現在此處的龐大機關車,一條彎進林中的鐵道,後方是一片濃密得幾乎要把畫面吞沒的山林。他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,不只是因為構圖的吸引力,而是因為它不像是這個時代的產物。
他開始查資料,包含前輩的造訪紀錄,還有林業及自然保育署拍攝的紀錄片《在森林中。嵐山工作站》,越查越覺得這地方像是一段被掩蓋的記憶。原來,嵐山曾是伐木鐵道系統中的一站,肩負著運輸原木的任務,活躍於民國七十年代的林業產業。隨著伐木政策終止,鐵道被廢棄、工作站人去樓空。如今只剩下一些零散的遺構躲在山林之中,似乎在等著某個人重新發現它的存在。
「它不是那種一看就會說『好美』的地方,反而有點灰、有點殘破,但我就很喜歡這樣的地方。」他說。嵐山對他來說,不只是攝影地點,更像一種召喚,提醒他別忘了台灣山林深處曾經的樣貌,那些人與自然之間的複雜關係,還有屬於這片土地的產業記憶。他想親眼看看,想用相機記錄,甚至想用腳步把這些記憶重新「走」出來。
背起時間的重量
面對一處少有人涉足的舊鐵道遺跡,準備絕對不是裝備齊了就萬事俱備。張威廉的準備,是一種往過去掘進的過程。嵐山工作站在 1989 年停止運作後,便少有人探訪該地,只剩下斷裂的路基、碎石與偶爾從老山友口中流出的零星線索。
他花了好幾個星期,翻遍舊地圖、林務局 (現改為林業及自然保育署) 資料、登山論壇中的討論殘篇,試圖拼湊出一條通往遺址的可能路線。沒有明確的登山路徑,軌跡紀錄也不見得完全可靠,他得靠大量做功課與自身登山經驗,做好需要隨時臨機應變的準備。
他規劃了一趟五天四夜的行程:第一天從華林園出發,沿舊嵐山林徑步行至第五獵寮;第二天則繼續深入山林,預計抵達嵐山工作站遺址;第三天整日停留於嵐山工作站周邊,進行實地攝影與紀錄;第四天順著鐵道北段路基,攀往榮山觀測站,再折返回第五獵寮;第五天走回華林園。整趟行程橫跨數十公里,海拔落差大、路徑不明,是一場需要體力、經驗與細膩觀察力的考驗。
「這不是一條照著軌跡就能走完的路。」他說。「你得讀地形、聽山的聲音,順著斷裂的鐵道與殘存的林道邊角,一點一滴去推測路況與軌跡不符時,要如何修正。」
當計劃碰上現實
實地踏查總是與紙上的計畫大相逕庭。張威廉原訂五日行程,「第一天其實就為了找路、繞路而延誤了。」他坦言,並非因為腳程不夠,而是沿途的路況比預期還要差,荊棘密佈、路基坍塌、樹倒橫阻,還有不少地方完全沒有明顯的登山路徑,只能靠經驗判斷方向。他花了更多時間處理通行問題,也因此被迫在中途紮營。原訂的日程表自此被打亂。
「我們因此第二天花很多時間找水,加上我們在鐵道三岔路口碰到很大的崩塌地,本來想從崩塌地下方試圖穿越,但走一步就往下滑兩步,最後沒轍只好再退回鐵道三岔路口,找其他條路徑。」
眼看太陽將落,張威廉與友人自知無法推進到嵐山工作站,於是在七腳川山頂選了一處平坦處迫降。但此時上天又給了他們另一個考驗:暴雨。「我們是在林中紮營,但雨水還是大到穿透密林,甚至在我們帳篷旁匯集成一條小溪,我們一直很擔心雨勢與水流超過帳篷的防水能力開始滲水,到時睡袋也濕掉的話就真的麻煩了。」
幸好那一夜他們平安無事度過,而隔日迎接他們的是清澈的天空,以及火紅的日出。
「雖然因為行程耽擱,導致原定要去的榮山觀測站去不了,但後來看到嵐山工作站的那些遺址,以及那輛我在照片中看到的機關車,我覺得或許這也是最好的安排了。」
山裡的時光膠囊
當張威廉推開嵐山工作站辦公室的那一刻,彷彿穿越了時間的裂縫。他形容,那是一種極強烈的「時光錯置」感,不是因為破敗斑駁讓人想起過去,而是因為保存得太好,像是有人在民國七十年代離開後,就將一切封存,靜待後人來見證。
這座位於太魯閣主線 5.4K 處的林業工作站,曾是伐木產業的前線基地,規模龐大、機能齊備。張威廉此行所見,不只是辦公室、福利社、宿舍與康樂室的殘跡,而是一段被遺忘的生活場景,且完整得不可思議。辦公室裡,文件櫃仍裝滿紙本資料,主任桌上甚至還擺著工作人員的名牌。走進防火器材室,各式滅火器與裝備還整齊排列在架上,宛如消防隊隨時待命。福利社雖然空無一物,但牆上標價仍在:楊桃汁只要八元。




張威廉說,這些空間就像山裡的「時光膠囊」。不同於其他林場工作站只剩空殼,嵐山不僅保存完好,還有大量鐵道與相關設施遺跡,包括倒塌的車庫、機關車殘骸、製材所與天車,構成一座完整而具規模的林業聚落。這樣的保存狀態,在戰後台灣的林業遺產中實屬罕見,讓他深深感受到這個場域在歷史中的重量。「我認為它不該只是被記錄,而應被正式列入文化資產,好好維護,甚至適度修復,例如在關鍵建築上鎖,避免水鹿或山友誤入破壞。」
嵐山不只是建築構成的廢墟,它還有自己的氣味、光線與靜默。從攝影的角度看,張威廉特別被這種「被時間遺忘」的氛圍吸引。攝影不只是紀錄表象,而是讓觀者也能感受到那一刻的空氣流動與時代重量。他在榮山宮看見伐木工人求平安的信仰依據,也在康樂室裡看見一張仍可使用的撞球檯與蔣經國肖像,這些意象交織出一幅時代記憶的拼圖。
這是一段從未親歷,卻彷彿熟悉的歷史;是一場不需要說話,只需靜靜站在屋裡、呼吸就能明白的對話。嵐山工作站讓張威廉感受到的不只是建築與鐵道,而是一整段人們曾經真實生活的軌跡。
給其他旅人的提醒
五日四夜的旅程,是體力與心智的雙重挑戰。張威廉坦言,這趟路並不好走,不只是因為路遠山高,而是因為未知總在下一個轉角。他鼓勵想前往嵐山工作站的旅人,絕對要做好萬全準備,不只是裝備,而是心理、判斷與風險意識。
他建議,若對鐵道遺跡有興趣,最好先走過眠月線或阿溪縱走這類有懸空鐵橋的路線,評估自己是否會懼高;其次,也可先拜訪其他林場工作站,熟悉山中遺址的環境特性與自身應變反應。嵐山不只是路遠,更需要辨識力,即便現在路徑較過去清晰,仍應事先找最新的 GPX 軌跡資料,尤其 2024 年地震後地形變化劇烈,若無能力自行判讀,就該尋求更有經驗的同行者協助。
此外也要注意,野外的突發狀況永遠不會提早預告。像是他們在狹窄山徑上,遇見一條暗紅色、前臂粗細的蛇橫亙其上,誰也不敢跨過去,只能冒險高繞。另一段路程中,張威廉則在回程時遭不確定是什麼品種的蜂攻擊,蜂群突然在身邊飛過,其中一隻鑽進他頭髮裡,直接螫在頭皮,他當場痛得直跳,只能立刻噴驅蟲劑急救。更驚險的,還有沿途不斷聽到山豬吼叫,深怕下一秒牠會突然衝出來撞人。
最令他難忘的,是穿越那些老舊鐵道橋。雨後的枕木濕滑,腳才踏上去便失去平衡,他形容那一刻「腦中只想著完蛋了」,最後索性跪著爬過鐵道橋,那是一座下方空無一物、腐朽搖晃的橋,無法確認能否支撐人的重量。他們靠著抓緊鐵軌,慢慢跨過去,心跳聲蓋過了風聲。
他也提醒,若真有心走一趟,建議備妥野外急救包,並了解動物與昆蟲應對知識,才能在緊要關頭不慌亂。而某些鐵橋崩塌嚴重的地段需繞道甚至可能要架繩確保,有些路段雖已開闢出明顯路徑,但仍非一般健行等級,務必謹慎。
走完這一趟,他帶回來的不是照片,而是更深刻的認識:對山的敬畏、對未知的尊重,以及對自己極限的重新理解。「這趟旅程,確實超出我的舒適圈,但也證明自己能夠完成,」張威廉說,「那種體驗,是用任何裝備都換不來的。」
照片來源:張威廉
➥ 詳細行程可參考張威廉的網誌:https://www.wilhelmchang.com/zh/lanshan-station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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